吃晚饭的时候,爷爷说:“这个领导不错,眉毛里有颗痣,是个善人。”父亲说:“可他不是真正的领导。”爷爷说:“不管谁是领导,都是要讲事实、凭道理的。”父亲说:“也不知是谁反映上去的。”母亲说:“八成是关金。”爷爷说:“就是关金,不会有第二个人。”母亲说:“都是你们自己不好,老是嘴巴不饶人,得罪了他。”爷爷说:“有些人你活着就是得罪他。这就是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父亲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结论。”爷爷说:“这就要你去跑,去催。领导都忙得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你。”父亲熬了一天,就跑去公社问情况。连着跑了好几次,每一次回家来脸色都很难看,像出殡回来,脸上挂一层霜,谁看了心里都发冷。直到冬至前一天,我们一家人都围着八仙桌在忙着做过节的米饼,老远听到父亲用嘴巴敲着锣鼓,唱着《打金砖》的戏文。那天正好刮大风,下大雪,我们关着大门。爷爷叫我快去开大门。我打开门,顿时看见一个人浑身雪白,像个野人,又像头野兽一样,朝我扑上来,一把将我举过头顶,用嘴巴敲着锣鼓,呀呀呀地冲进堂前屋,见谁喊谁,像只喜鹊。
爷爷说:“拿到结论了?”父亲大声说:“拿到了!”爷爷问:“怎么说的?”父亲把我放下,从胸膛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抽着一页纸,交给爷爷。爷爷读过三年私塾,识得不少字,能看报纸。他一边看着,一边似乎也变成一只喜鹊,笑逐颜开地对我们说:“盖着大红公章,值钱的!”112母亲问:“上面写什么了?”父亲说:“你不识字,给你看了也没用。”母亲说:“那你可以跟我说啊。”爷爷对我母亲说:“跟你说不说无所谓,关键是要跟村里人去说。”调头对父亲说,“我们要让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公社给你下了结论,你不是日本佬,以后谁叫你日本佬就撕谁的嘴。”说完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塞进自己胸膛里,“就放我这儿,我要证明给人看。”以后,爷爷逢人必摸胸膛,把信掏出来给人看。老是重复,可能把他自己都搞烦了,有一天他突发灵感,顶着寒风去了公社。爷爷年纪是老了,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走路昂首阔步,一点也不慢。从公社回来,他一下从胸膛里掏出两封信,一封崭新的,一封旧的,有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