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是意外地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不知为什么缘故,先在装腔作势的老和尚,这一下子就再也强硬不起来了,就是关老爷显灵也不见得就可以救了他的命吧!他没有敢再多说上第二句话的,就服服帖帖地,自动地退出了被他盘踞了三十年的红漆的大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的,仿佛当天退出大门之后的时候,后面有人在吓唬着说:“你再走进这个庙门,就叫你回老家!”
王中藩收回了他的吓唬人的手枪,找出来小和尚和大司务,他把刚才的事情照实地说了一遍,把打日本的事情也说了一遍,然后他征询着他们的意见。
“你们怎么办?愿意加入我们欢迎,不愿意干就收拾行李回家。”
小和尚今年才只十四岁,在庙上住了足足有三年的日子。他在这三年多的日子里,吃了不少老和尚所施给他的无情的苦头,现在老和尚既然被逐得离开了院庙,他乐不得地改换一下生活的,很慷慨地就站到王中藩的肩膀下去。剩下那另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一只眼,好抽叶子烟的庄稼汉,原来是由于贪图租种庙上的二十垧地少纳一点地租,而被家中的当家的二哥派过来给庙上担水烧饭服务的,十天半月回一次家的人,他现在对于王中藩提出的问题,牢牢实实地费了踌躇。回家吗?全家的人都会因为二十垧地的租约的担心,摆给他各种难看的脸面,他们更会给他一些冷嘲和热讽。因为在他的全家二十多口人的大庄稼院中,他是弟兄们眼中最低能的人物,他的老婆常常因此在深夜之中向他哝唧着抱怨地诉苦,他因此是乐不得在庙上多消磨时间,倒落得享点清福,他觉得他在家中实在是常常感受到弟兄们加给他的不愉快的鄙视的威胁!就因为这种缘故,家里和庙上交涉的时候,虽说规定他十天半月可以回一趟家,而他是即或到了月底也不当兑现。他有一个小儿子,这孩子倒多少要勾引起他的挂念的怀想的,但他常常是为了躲避弟兄们对他的恶意的奚落而忍着心地在庙上过着怀妻念子的苦闷的长夜。他希望着有一天他们能够分家,那就是他和妻子团聚快乐生活的一日,他可以分到三垧地,日子凑凑合合地就把他过老了。他是多么望着这一天到来的呵!但现在,当他的希望还未到实现的时候,他所服务的地方竟然发生了意外的变动,影响到他不得不做一番去留的思考,他究竟要怎样办才好呢?那么,不回家吗?跟那个小和尚一样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一道干吗?不行!人家一定更会笑掉大牙地指着他的背后骂他“独眼龙”!倘或日本兵下乡来算账,保不定他和别人一道地被捆起来当成叛党治罪了!他的后半个三十多岁的日子就被冤枉地埋在土内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他的三垧地……都跟着他一下子宣告完结。他不能!他不能答应!他尤其又想到了加入之后的危险,譬如他们发给他一支枪,叫他将来上阵去打仗,可是枪手是没有眼睛的,打上了他的身上可就什么都完了,光棍小伙子死了还不打紧,而他是有房子地有老婆孩子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