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游诗歌的解读中,有几个问题必须引起读者的注意。
一是关于陆游诗歌的自评与他评问题。
对于自身的创作情况,陆游晚年有许多自评其诗总结性的言论,如“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困忧患,聊欲希屈贾。宁知竟卤莽,所得才土苴……”(《入秋游山赋诗略无阙日戏作五字七言》之一),诗人在与儿辈论一些诗的得失时,对早年的诗基本持否定态度,有时对中年的创作也不满意,只有对晚年的诗颇为自爱,说“诗到无人爱处工”(《明日复理梦中意作》),而作品的实际情况并不尽然。陆游存世的《剑南诗稿》共计85卷,分前后两次刊刻。第一次严州任上刊刻的20卷系他亲自校定。后65卷是他儿子陆子虡在他身后汇刻的。《剑南诗稿》的前20卷,收录的都是早、中年时期的诗作,诗人同时代的周必大、杨万里、朱熹等人当初读到并普遍看好的就是严州所刻的前20卷本诗稿。恰恰是这2500多首诗,使他获得了“小李白”[6]、“不蹑江西篱下迹,远追李杜与翱翔”[7]、
“在今当推为第一流”[8]、“笔力回斡甚善,非他人所及”[9]的巨大声誉。明清两代论者在极力推重陆游诗艺“模写事情俱透脱”[10]、“不窘、不狭、不纤,独能出奇无穷”[11]、“真朴处多,雕锼处少”[12]的同时,评价的微词也不绝于耳。常常出在“及观全集后,前意顿减”[13],或恨“蹊径太熟”[14]上,以为放翁诗粗率不耐看。沈德潜《说诗晬语》分析,造成此种口实的原因是“诗篇太多,不暇持择”,是为持平之论。放翁创作周期长,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作品繁富在宋代诗人中是不多的。但必须辨析的是,这种简单的重复,主要出在晚年近七千首诗的创作上。陆游严州任上所刻的20卷诗,自我把关很严,对63岁之前的作品已作了严格的汰选,留下的大都是精彩可读的篇章。现存《诗稿》三分之二强的作品,均是诗人退居山阴农村20年间的创作,里面虽不乏妙手偶得的佳章,如对爱国之志至死不渝的抒发、对农村风物的细腻生动描写、对前妻缠绵悱恻的爱恋,并伴有精彩的关于创作的评论。但无可否认,后期诗存在不少平庸、随意、轻率的作品,如怀旧一类诗境的重见复出,句式、典故的熟滥[15]等。诗人要在满眼桑麻、缺少新变的生活中酝酿激情、发掘诗意固然不易,而选者要在数千首的日课诗中选出精粹的篇章,似乎更有从严删斫的必要。宋代印刷业发达,作品在自然流传中淘汰的可能性已小,所以宋人自觉的删诗,不啻是一种明智之举。陆游原有这方面的意识,退居后,也许是老年人的心态,对自己晚年的东西特别珍视,后数十卷在编定时“朱黄涂撺”,“亲加校定”[16],再也没有当年大刀阔斧删汰的勇气。这求全之心,反而留为口实,也是诗人始料未及的。因此,我们对陆游自评其诗的某些言辞有必要持审慎态度。诗人钟爱晚作,并不止一次地推举自赏,这只能看作是诗人晚年审美评价的主观感觉,不能成为后人评价其诗的客观依据。